凌仕江:《我想,我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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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树
凌仕江
他微信上突然传来的照片,小偏分头,清浅的微笑,眼神里透着无所谓。一身牛仔,阿迪球鞋,独自侧身坐在海滩上。似乎除了阳光青涩,不再适合其它复杂语境描摹。
大雨之后的海岸线,云蒸雾腾;看不清天水界限,背景有船只。他的微笑清澈干净。影影绰绰的码头工人,一片忙乱……
我想这就是少年时候的他了。反反复复多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少年,想想自己的少年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
我恍惚告诉他,总感觉是年少失散的伙伴。可我们人生初见已人到中年。多少事实证明,命中的有些人,就是这样,尽管各自成长轨迹毫不相干,连对方的任何记忆都没有,但有缘偶然相遇,却可能产生抹不去的一见如故,或相见恨晚。他没有为照片上的少年解释什么,我也没有即刻说出他到底是哪位失散的伙伴。
想不起,又难忘;感觉像,真像一个人。
过了些时日,再看那照片上的人,居然发现失散的伙伴,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的确,那就是我,仿佛他的无言,是在暗自欢欣,如同替别人找回了另一个“我”。
内心澎湃着汹涌的感激,他找回了被我丢失已久的我。
没错,十六七岁的年纪,我们居然有着几乎同样的发型与腼腆笑脸,只是我那张黑白照片早已不知去向。但依然记得我的中山装。他彩照中的发白牛仔。当时我光着脚丫,他穿的名牌运动鞋……不难想象,同在蜀南的两个少年,一个生活城里,一个深居山丘。
可当时他们并不认识,全然不知未来。
如此阴差阳错的时光与多维空间的拼贴,禁不住让人感慨。我是个抗拒怀旧的人,尤其文字里的怀旧情绪,让我倍加警惕。可两颗星辰要同时遇见大海,不知他们要在天际,穿越多少阴云密布,才能并轨同归?
没有手机的年代,假设这两个少年同在一个学校,甚至同在一个班级,再让光阴倒回并戏剧性同桌,我会不会因为他的过分潇洒而自卑地与他发生打架事件?毕业同学录上,他会写给我怎样的临别赠言?如果他是中途寻找回来的兄弟,我现在给他留言也不迟吧——你老去海边吹风,就不怕风把你吹成石头,深深地祝福你,石头。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啥意思?他一定很懵懂。
如果日子里还有这样的闲情,偶尔翻看泛黄的毕业留言册,你一定会为不少句子止步于懵懂。只是匆匆人生路,大多数沉默者已找不见留言册,更想不起当年谁给谁写下的临别赠言。有的赠言,字迹潦草,落款不是本名,也不是学名,久而久之,散落天涯的野草,谁还记得谁?谁能想起谁——你老盯着窗外的樱花树看,你也挺像樱花树,无论你开在何处,我都遥望向你的花季。
眨眼之间,白驹过隙;疲于奔命,前途未卜。
我们早已淡忘了菁菁校园里的樱花树,告别雪山做伴的漫长军旅,我定居于一城。许多构不成诗意的碎片化现实,如樱花随风飘散。那一刻,我无限怀念一个人在远方可以不顾及任何人感受的孤独。
我的小院里有一棵晚樱。
快要接近秋天,那些水粉般的花朵,那些质感和颜值如同哑粉纸的花蕊,挤出木栅栏,看上去勇气可嘉。毕竟其它品种的樱花,早就风风火火开过半夏。午后,那炸裂的阳光,星子落地粉饰一身花树,那棵树仿佛在风中颤抖了一下,爆破式地剧烈闪耀,犹如花瓣离开花朵,忽然发现一个提着易碎灯笼的古人,从往事门前稍纵即逝。
难道,我真是一棵树?
我想我是树,不一定选择绚烂的樱花;我想我是树,不愿做河流边的冷木杉;我想我是树,就做一棵不开花的平安树,不惹微尘;平静地微笑,叶子四季常青;经一世风霜,茎脉健壮泛亮;能够接受苍凉,但谢绝满身沧桑。
也许在当时的那一刻,少年的我,在不经事的少年眼里,就只是一棵樱花树。
可中年的有些相遇,甚至可以胜过重逢,境况虽偶然,一张可遇不可求的照片,竟让灵感一触即发地遇见自己。我想起石头,想起树,想起大地上再也回不去的蚂蚁!
也许,这大概就是人生的况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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