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TikTok是否侵犯言論自由?——訪台灣學者鄭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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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美國新總統特朗普宣誓就職,在美國一度被迫停轉數小時的短視頻即時通信軟件Tiktok獲得了75天的喘息機會,但仍然面對“不賣就禁”的壓力。中美兩國當前的戰略競爭令這款在美國擁有近一億七千萬用戶的軟件的命運吸引了更為廣泛關注,但這款軟件其實在全球快速發展的同時,也在世界各地遭遇越來越多的質疑與制裁。在美國圍繞它對國家安全的威脅的爭議之外,歐盟委員會、英國議會等機構都已下令禁止工作人員在工作手機上下載該軟件。歐盟2024年底宣布啟動調查,懷疑Tiktok在羅馬尼亞總統選舉中可能充當了政治干預的工具。阿爾巴尼亞則在一起校園鬥毆事件之後,宣布自2025年起暫停使用這款深受青少年喜愛的軟件。委內瑞拉在去年年底指控Tiktok 對平台上傳播內容失察,宣布罰款一千億美元。印度自2020年起就下達了禁令;尼泊爾則曾以破壞“社會和諧”為由,在2023年11月至2024年8月間禁止使用該軟件……如何理解Tiktok引發的國家安全憂慮?它與言論自由之間是怎樣的關係?與其它社交媒體軟件相比,Tiktok有何特殊之處?台灣國立政治大學傳播學院新聞系教授鄭宇君女士接受本台電話採訪,介紹了她的觀察與分析。
Tiktok在何種程度上可能威脅國家安全?
法廣:Tiktok在美國被禁,目前禁令暫時延緩75天執行。最高法院1月17日決定維持此前國會的禁令的時候,理由是:國家安全的重要性高於言論自由。但是,怎麼理解這種對於國家安全的擔憂呢?在什麼程度上Tiktok構成了一種國家安全意義上的威脅?
鄭宇君:過去二十年以來,隨着網際網路跟各種社交媒體的普及,人們得以在各個社交平台上,在公共空間,踐行言論表達自由。但是,這其中最大的一個問題是,這樣一個網路的公共領域的空間,它的基礎建設都是來自於各個社交平台,而且這些社交平台都屬於私人公司。但這些私人公司的維運,就會考量到它的商業利益和其他的目的,並不是一個國家所能夠控制或者是控管。 不管是TiK ToK或Facebook都是在這樣的狀況之下。所以我們就會看到,這裡雖然每個人都有表達意見的自由,可是你表達的意見不見得能夠公平地被其他人所看到,各個平台會用它的演算法去控管有哪些言論可以被看見。如果是在西方民主社會,這些私有平台的公司,比如Facebook或者是X(就是以前的Twitter),它仍然必須要面對比如歐盟或美國的法律要求,譬如說要有一定程度的揭露(公開)演算法,這樣,我們就可以有作為某一種國家介入的監督。但Tiktok平台,如果它背後的所有公司,假設今天被一個所謂譬如說是美國的敵對國家所掌握,那我們就不太能夠確認,這個演算法是不是在必要的時候會限制、屏蔽某些言論的流通,從而干擾這些資訊(的傳播)。所以我覺得,從國家安全的角度來說,政府必須要考量的,是這個平台上的言論流通是不是透明,是不是可被監管、可受法律控制,還是說它可能會被其他的勢力所干預。
法廣:美國擔心這個平台會影響美國的輿論。這種擔憂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它的受眾非常龐大?
鄭宇君:是。不只它的受眾非常龐大,而且特別是這些受眾過去的使用習慣行為的記錄都被這個平台所掌握。一旦它想要刻意地散播某些訊息給特定的人士,這個演算法因為掌握用戶的這些使用資料,它確實是可以推送特定訊息給特定的受眾。這確實有可能在,譬如國家處於一種敵對狀態、或者災難危害、戰爭等狀態的時候,影響到訊息的發送和限制。
法廣:美國從國會到政府,到最高法院,對美國用戶的資訊安全非常重視。但是,面對Tiktok可能會被禁止,很多的美國用戶轉向了“小紅書”。而這個“小紅書”其實也完全是中國公司開發的軟件。 而且,Tiktok至少有一個海外版和一個國內版。“小紅書”只有一款版本。這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也顯示,政府對於個人資訊安全的重視與民間用戶對這個議題的關注之間有落差?
鄭宇君:我覺得,民間用戶比較會考量他個人的,譬如說他過去的使用習慣,或者是他透過TiKToK可以產生自己的營收被看見,然後可以轉換為實際的金錢的利益,或者是其他方式。我們看到有(用戶)在短暫的時間轉移到“小紅書”這樣的一個潮流,但是(這個潮流)長遠看是不是穩定,我覺得仍然有待觀察。因為從中國的角度來說,忽然間大量湧入的美國用戶會對中國的“小紅書”(用戶)或者說所謂的中國牆內的言論產生一些衝擊。 過去,中國一直使用網路長城,就是要區隔國內跟國外的輿論。現在突然有很多國外的用戶湧進,對於中國“小紅書”可能也會產生一些矛盾跟衝突,這個影響我覺得仍然需要觀察。長久來說,我覺得,如果這個平台沒有在(美國)境內落戶的話,它對用戶來說並不會是一個很方便的體驗。所以我會覺得這是短暫的現象,不會是長久穩定的所有用戶都能無痛轉移到小紅書,因為小紅書裡面很大部分都是中國用戶。我相信,過不久就會有小紅書的中國境內與境外版本的區隔。
法廣:中國國內的抖音和海外版的抖音彼此在何種程度上它可以相通呢?
鄭宇君:在技術上是(彼此)隔絕的。他們後台的資訊掌握可能相通,但對一般用戶來說是隔絕的,普通的用戶基本上不會看到(另一個平台上的內容)。但是,平台上有一種被稱作搬運工的用戶,他們可能把一個平台的內容搬到另外一個平台去。
TikTok和其它社群媒體有何不同?
法廣:TiK ToK和其他同類的社交平台相比具體有什麼不一樣呢?這款軟件發展非常迅速,短短幾年間已經世界各地都擁有無數用戶。但它同時也越來越多地遇到麻煩,或是需要賠償,或是受到批評。其中的原因各種各樣。最新的一例是(2024年底)羅馬尼亞總統選舉,Tiktok被懷疑有政治干預行為。還有一些指責是來自對於青少年的身心健康關懷,尤其是網絡上一些暴力內容視頻,還有一些展示危險嘗試的視頻的傳播。有人提出,這些視頻對一些青少年的自殺行為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怎麼看這款社交媒體?它為什麼會集中了這麼多的批評?
鄭宇君:其他的社群媒體比如Facebook(臉書),主要是以社交網絡,也就是所謂的朋友圈為主。但是TiK ToK相對來說並不是以朋友圈為主。它基本上完全按照演算法,也就是用戶停留的時間越久,它就會給你推送越多類似的內容,所以它會讓用戶沉浸在其中,或者說上癮的程度會越高。特別對於青少年來說,如果自己不加節制地使用,確實會一直看到重複類型的內容,沒有辦法停止。這是我覺得對青少年身心健康的一個比較大的擔憂。
第二點在於內容。我們會看到抖音上有很多challenge(挑戰遊戲),譬如說一些極端危險的動作的影片,就會吸引更多青少年觀看。這在某種程度上會鼓勵更多青少年去做這些危險的動作。所以,我覺得Tiktok對於青少年的影響確實是蠻大。關鍵在於它讓青少年沉浸在其中而沒有辦法離開,而這種短語音方式又缺乏反思性。所以我覺得,青少年觀看這些確實比較危險。
另外一點,正是因為是短語音方式,所以基本上讓人很難區分其中訊息的真假程度。特別是在AI(人工智能)介入影像生成之後,那些短時間內容,其實很多可能都是AI生成的影像。而青少年更缺乏區別能力,很容易誤以為裡面的內容是真實的,那就會產生更多的負面效果。
禁止TikTok是否破壞言論自由?
法廣:回到言論自由問題。支持和反對Tiktok的人,理由之一都是言論自由。Tiktok,還有其他同類社交媒體如今是不是也提出了一個如何看待言論自由的邊界的問題呢?
鄭宇君:我覺得,在所有社交媒體上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這是言論自由,沒問題。但是,平台能不能讓你的意見被看見,這是一個問題。在一個言論自由的平台,人們當然希望自己表達的意見被看見。如果這個平台有權力透過演算法或其他各種機制,讓你的表達其實沒有被看見,你的言論自由其實是被平台所控制的,它並不保證你表達的意見被看見。所以我覺得,最大的矛盾點在於,言論自由表意的空間卻是被私人公司所掌控。怎麼樣透過法律或是其他公民團體的倡議,讓每一個人的言論表意都可以被公平地看見,這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
私有平台決定一個意見能不能被看見時,當然很多時候是受限於譬如商業利益:你的言論被看見,可以為平台帶來更多的利益。比如,要爭取更多人觀看(某些內容),你可以投放廣告,讓你的言論被看見。如果沒有花錢投放廣告,你的言論可能就沒有被看見……所以,比較理想的方式是,有一個非盈利的社交平台作為公共表意的空間出現。最近我們看到一些新的社交媒體軟件,比如 Mastodon ,這比較是一個替代性的社交平台。雖然(目前)使用它的人數相對來說較少,而且是分散式的,但是長久來說,這些矛盾依然存在:雖是公共言論自由表意的空間,可卻都是被私人公司所掌控。
法廣:Tiktok之所以引發這麼多關注,是不是也在某種程度上因為它背後的運營公司的私人屬性本身不是太明確……
鄭宇君:對。有一些人認為,TiKToK雖然表面上是私人公司,可是可能有中國的國家資本介入。因為它具有不透明性,所以我們沒有辦法知道中國政府介入TiK ToK有多深,是不是有可能去干預TiK ToK平台的演算,不只是讓你的言論表意沒有被看見,甚至是會刻意地讓一些假訊息被放大投放給特定的用戶。這就可能造成我們所說的認知戰,也就是讓一些用戶看到過多的、譬如說對特定政府不利的假訊息。
法廣:前幾天在網上看到一個概念,叫“信息正義”。您對這個概念怎麼理解?
鄭宇君:我倒是沒有特別注意到這個概念。但我覺得大概都是根源於:過去二十年,出現社交平台之後,讓每個人都有表達意見的機會。但是當太多意見被表達後,篩選的機制卻是演算法。而演算法不僅在某種程度上是被一個公司掌控,而且在公司掌控之外,它還有一種不透明性:你完全無法知道它播放了什麼內容,而且每個人看到內容不一樣。 相較於大眾媒體時代,雖然很多媒體也是私人公司,但是,譬如說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有線電視的內容後,可以去檢驗它是不是平等,或者是否有問題。而現在,社交平台給每個人的都是個別化的內容,真的很難知道別人看了什麼,跟你看的有什麼不一樣。目前我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的一個很大問題,就是政治極化現象。政治極化對於平台本身來說確實會是有利的,它會一直去推送那些符合政治極化、符合意識形態的內容給特定的人,其實某種程度上反而是阻礙了不同立場的人溝通。信息正義,我想大概也是類似這樣的概念。所以我們應當思考:如何創造一個新的品牌,可以讓不同立場的意見可以被公平地看到,然後去做好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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