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明天——談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羅浥薇薇書評EP05】

文學生活

我最喜歡讀的村上春樹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這句簡單的話就有兩個重點：一、我讀村上春樹；二、我並不喜歡他最被喜歡或備受推崇的那些作品。而這兩件事都是自己年紀漸長之後才慢慢願意承認的。

說老實話，我對於以虛構與各式幻想進行創作的興趣相當低落，這直接導致了我對於自己看過的村上作品裡唯一留下印象的僅僅剩下《挪威的森林》以及《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而其中我喜愛後者多上許多，很大原因是自己的生命像是注定好了那樣，總會被像《挪威的森林》裡的直子一般亂七八糟的女孩纏住（不好意思，這當然也是我本身的問題），加上大概個人心智年齡老得比較快的緣故，儘管人人都說那是本中年男子才容易心有慼慼焉的作品，但我幾乎是第一次看《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就喜歡上了。後來都是一些很現實的因素，比如腦袋逐漸沒有辦法一次接收太長篇幅以及太多角色資訊的作品，比如已經懶惰到無法上前去開發新的寫作者。於是直到現在，長度剛好、角色簡單、節奏明快的此書，都還是書架上時時拿起翻拾的心頭好。

像鄰家男孩一般的始

說這本書的故事簡單，是因為他完全用第一人稱開展了男主角「始」的故事。不是某一段人生的故事，而真正是一整個人生從出生、命名、情竇初開、直至情感事業堆砌與幻滅，這樣的故事。先立起了明確的骨幹、再一根根加上各式色彩的分枝，清楚分明，既不拖泥帶水，也不存有任何隱喻空間。

雖以清淡的時代之流作為描述的背景，他事實上更著墨於各個交往對象與其投射的對應關係：比如描寫首次交往的對象「泉」，寫他如何傷害了對方，又是如何在往後的無意之間真正理解究竟那傷害如何之深；比如那與他共同迎來情竇初開，仿若女神一般存在（也像是女鬼一般在他此生縈繞不去）、伸手永無能企及的島本是以怎樣的方式來去他的人生；我們還要一起面對他最真實擁有的一切：工作、家庭、妻子、孩子。正是如此平凡、就像鄰家男孩一般的始，讓讀者格外能夠將自己代入這個明明看來持續傷害他人、卻還能給自己找出千萬個虛幻藉口的角色。

卸下武裝向母親討愛的男性

村上春樹是個出了名的男性視角作家，不過他在這本書裡將男主角對自己的懦弱既坦誠又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即使整個故事裡說了好幾次關於「傷害」與「被傷害」，也試圖形容這些命運或資格的建立與隨機，但事實上我們沒並有看見主角對所謂「傷害」本身真正解釋或釐清些了什麼，那卸下武裝向（象徵性的）母親討愛的男性僅僅能夠這樣自白：

「有紀子，其實我是愛妳的。」

接著，像對著聖母瑪利亞祈求赦免的罪人那樣，彷彿想藉著自白得以釐清紊亂不堪的思緒，他展開了這樣的長篇大論：

「我覺得我過去的人生，好像總是想要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我經常想要到新的地方、過新的生活、在那裡漸漸養成新的人格。我過去重複這樣好幾次。那在某種意義上是成長，某種意義上是類似人格替換似的東西。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希望因為變成不同的人，而能夠從過去自己所抱有的什麼之中解放出來。我真的是，認真的，在追求這個，並且相信只要努力，總有一天這會變成可能。不過結果我想我哪裡也沒去成。我不管到哪裡都只不過是我而已，我所抱著的缺陷，不管到哪裡，依然還是同樣的缺陷。不管周圍的風景如何改變，人們說話的腔調怎麼改變，我只不過是個不完整的人。不管去到哪裡我身上還是有著同樣致命的缺陷，那缺陷帶給我激烈的飢餓和渴望。我一直被這飢餓和渴望所苦，或許今後還是一樣會被這所苦。在某種意義上，因為那缺陷本身就是我自己呀。我自己知道。現在，為了妳我很想盡量變成一個新的自己，而且也許我做得到。就算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我只要努力，也許多少可以獲得一個新的自己。不過說真的，如果再發生一樣的事情，我很可能又會再做出一樣的事情來。我可能又會再同樣的傷害妳。我什麼也無法向妳保證。我所說的資格是指這個。我無論如何沒有自信能夠戰勝那個力量。」

而睿智的瑪利亞一面溫柔地同理這她口中「可憐的人」，一面也首次在關係裡坦率地對始明白打開內心的黑洞：

「⋯我好幾次都想死。我是那樣的孤獨而寂寞。我想死本身並沒有多難。你知道嗎？就像屋子裡的空氣逐漸稀薄一樣，我心裡，想要活下去的願望正逐漸減少。這樣的時候，死並不太難過。我甚至沒有考慮小孩。我死掉以後，小孩會怎樣，我幾乎都沒有考慮。我是這樣的孤獨寂寞。我想你大概不會明白吧？關於這件事，你大概沒有真的認真考慮過吧？我有什麼感覺？我在想什麼？準備做什麼？」

所謂「正常人」是否真的存在？

作為一個在社會體制及情感架構當中都並不獲得完整理解與支持的女性，有紀子既溫柔又反諷地在始長串的自我告白，並自暴自棄地表示：「我想我也許什麼也不知道。」之後淡淡補了一句回馬槍：

「而且你什麼也不想問。」

這或許正是我年紀漸長仍能繼續閱讀這本書的原因之一。你總能在其中看見自己想看見的部分，從初戀的莫名、狂戀的激情、生活的踏實與磨耗、乍現與幻滅、一切的一切。什麼是「正常」？所謂「正常人」是否真的存在？在這個故事裡無論看起來如何正常的誰，背後總有不為人知的獨白與故事。

我想所有人都無可否認島本在此故事裡的貴重，那是顯而易見的，她的耀眼，或許正在於她如此瞭解自己的「無法被獲得」；而這次再讀，在我心中一直縈繞不去的，竟是那個大概只出現在兩三個場景、坐在藍色賓士360E助手席上的女人。她和始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只在等待孩子下課的空檔時刻聊一些主婦的實際話題，始說自己對她並不抱有性方面的興趣，只是「必須找個人隨便談點什麼都行」，而且要的是「怎麼談都不會碰到和島本有關的話題」。始沒有發現這正是他自己的求生本能，正如與他春宵一度之後驀然消失的島本那樣，她知道自己必須走，即使始說過可以接納她的所有，但最美的時光已過，她必須走。

再一點時間、再給他一點時間

相較起其他作品，《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並不談高調，可以說簡直是腳踏實地地白描主人翁及其旁枝，首先鋪陳出一些「看似正常」以及「看似偏離這些正常」的人物，再進一步往下描摹關於這樣的「選擇」與「被選擇」以及當中微妙的（不知究竟誰才得以擁有的）資格。事實上，我們全都曾天真地以為自己擁有選擇的機會，經歷重重人事流轉之後，才理解自己其實是無時無刻面臨「被選擇」而活下來的，那樣的現實毫無幻想成分，讓無力感格外釋然而觸動人心。

而無論「選擇」抑或「被選擇」其實都無所謂。正如整篇故事的開放式結尾，有紀子回到臥室，始長長地獨白著，那樣黑暗的廚房，廣大的海，靜悄悄下著的雨。再一點時間、再給他一點時間，從天亮起重新開始過新的生活。沒有人真正知道究竟該如何處理已經發生的一切，我們都還在摸索所謂的「正確」或者「資格」這種東西，在那之前，別無他法，僅僅能夠先停下來，然後試圖想著一些「從明天起重新開始過新的生活」，諸如此類既可能也不可能的事情。

下一回「羅浥薇薇書評—我的變態成女時代」，我將和大家分享蘇曉康的《離魂歷劫自序》這本書。歡迎收聽。

收聽羅浥薇薇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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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03｜可以唱出來的那些夏宇

EP04｜永遠的少女——談吉田秋生《情人的吻》

【本集節目是由鏡好聽製作播出的《羅浥薇薇書評—我的變態成女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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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Shutterstock 錄音師｜孫藝庭 製作人｜林文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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